我出生长大在太原,算是地道的山西人,直到 2006 年上大学,没有太去过其他地方。我觉得太原很大,但在耳闻目见中(比如电视),总有更大的城市在召唤我。小城市的青年似乎天然向往远方,他尚未意识到,他的远方,可能也是媒体的构建——去大城市。
可惜我大学没考到这三个城市,去了杭州,据说风景好,最重要的,离家够远。从太原出发,要坐 24 小时的火车。漫长的旅途中,我发现一个问题,虽然一路经过诸多省份和城市,但按时间计算,无论多大的城市——南京,徐州,合肥,石家庄……从驶进到驶出,不算停车时间,20 分钟足矣,剩下的 20 多个小时呢,田野、村庄、山丘、工厂、道路、村镇……
放眼望去,山川田野连绵不绝,总有场景、建筑、仪式、姿态,让人眼前一亮,大到山被削去,水被拦截,小到一株植物,一眼对望。这是多么丰富的一个世界呀,但是,除了匆匆一瞥,它没有在文明的世界留下遗迹,没有被记录,就不曾存在。
很多年过去了,情况并没有改观,有人倡导去国还乡,但不适合大多数人,那些水草丰美的地方生活舒适,并不适合生产。人们开始频频提及三线四线,但更多是从房地产的角度,并不关心其中人们的生活。
人们选择遗忘这些地方,或真的无以为记,但他们是现实中大部分中国人生活工作的地方。以山西为例,2015 年总人口为 3664.12 万,省会太原人口不过 400 多万,再退一步,即使所有地级市城区人口加在一起,也不过 1100 多万。对外地人来说,很多人不知道太原,更小的一些城市呢,完全无从想象,吕梁、临汾、长治、运城、永济、孝义、霍州……它们已经很久消失于媒体的视线中了。
今年 4 月,我拿出 10 天时间,计划了一场旅行,决定以我的故乡为开始,跳出火车车窗的束缚,去这些小地方看看,用相机记录下这里的生活。(因为时间紧,我决定分两次探访山西,这一次是山西南部。)
02
山西多山,西有吕梁山,东有太行山,山西位于太行之西,这是地名的来路。
人与人不同,山与山有异。我没有去探寻太行山脉的深处,只是路过一些支脉,便有种进入深山老林的感觉,群山环绕,大地回旋,作为司机我不敢多看。另外有一种,与江浙一带山类似,山不在高,有水则灵,植被茂密,曲线优美,譬如洪洞广胜寺的所在。
剩下的就是道路两侧如丘陵般参差不齐的土山,这是最多的一种情况,植被稀稀拉拉,河床几近干枯,零星牛羊鸡鸭在路边散步,除了总是隐显在山头的肥大松软的云,这里毫无看头。附近的村庄也都有些破败,庄稼也不好种,没有平地,还缺水。
文革前两年,毛提出口号:农业学大寨,工业学大庆,全国人民学解放军。这是一种治国新思路,把工业和农业当成打仗,用“革命精神”搞发展。
大寨就是山西土山位置的一个村子,土地贫瘠,十年九旱。在这种条件下,公社书记陈永贵领导村民,从山下担土到石山上修梯田,在山顶上开辟蓄水池,短短几年时间,把村里的七条大沟变成良田,使粮食亩产增长了 7 倍,成为举国学习的目标。(平均每个劳动力搬运土石方作业量达 1000 多立方米,担土 80 多万担,每人每年担石头 880 多担,担粪、担庄稼十万斤。)
可是在后来的各地学习过程中,搞得好的少,照猫画虎的多。有的看见大寨粮食产量高,回去就要求全种粮食,而置经济作物于不顾;有的见大寨开山垦田,回乡后不顾实际条件,大干苦干,一举破坏了林业资源;还有的参观者来自平原地区,竟然觉得大寨的梯田很壮观,回去后想号召乡亲们模仿。
直到 1980 年 11 月,中共中央 83号文件转发了山西省委《关于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经验教训的检查报告》,大寨才落下帷幕。报告指出:“历史已经证明,把先进典型的经验模式化、绝对化、永恒化的做法是错误的,有害的。”彼时,人民公社即将退出历史舞台。两年前,在安徽凤阳县小岗村,十八位农民冒着极大的风险,立下生死状,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了手印。
在山西,仍然散落着很多梯田的痕迹,没人种了,众所周知,村子里没有年轻人。我发现一些面貌较好的村庄,更多是依托于好的地理位置,譬如水库边上,或是森林脚下。我想,从个人角度说,如果生在穷乡僻壤,是愚公移山战天斗地呢,还是拼命攒钱城里买房?
03
土山也不是一无是处,下面有煤。
说山西人睡在煤海上,并不过分。山西境内近一半地下埋藏着煤炭,全省产煤县(市、区)超过 80%。而且,出的煤都属上乘,诸如炼焦煤、无烟煤等等。
但普通老百姓除了提前吃霾 20 年,并无法参与这种经济成果。大煤矿是国家的,挖的也是国家资源,工人工资也就维持一般生活,进去还得交钱。小煤矿属乡镇集体,很多通过权钱交易承包给了个人。
当你接近大煤矿,信号很明显。首先,你发现你开车环境变凶险了,往来都是卡车,然后,路也变黑了,再之后,远远望见烟囱,铁的水泥的庞然大物开始出现。但拐进去,进入生活区,又总让我感到亲切。
可以这么说,国有大矿为山区带去了城市文明:有大矿的地方,就有五层楼的小区,有医院,有学校,有广场,有商业街,有抽水马桶,煤气暖气,还有五险一金。这是乡村的飞地,有时候,你觉得跟北京三环里的某个老小区也无甚差别。
从工作环境说,大煤矿也是相对安全的。正是小煤窑发生的故事与事故,让山西名声大噪。在煤老板眼里,只要能挣钱,其他都是狗屁。简单说,命不值钱,还不如安全措施值钱,就我听闻,其中充斥着人性最黑暗的恶。2011 年,是头一年行业里死亡人数降到 2000 以下,大部分事故都发生在小煤矿。峰值的 2002 年,死亡人数为 6995 人(这只是官方统计)。
正因如此,山西的煤炭行业走了与深化市场改革完全相反的路,2008 年开始,小煤矿强行国有化。由此还导致了温州商人的一次折戟:2005 年到 2007 年,温州炒煤团在山西达到顶峰,涌入资金约 1200 亿元,收购了山西 60% 的中小煤矿——可见,煤老板很多也不是山西人。
如今,煤炭行业不景气了,小煤矿都被关停,是好是坏,这事说不太清。挖煤不需要商业文化,更无需创新精神,滋生的是更多是空气污染,权钱交易,血汗窑井。有人说,山西的落后,就在于煤。
有时路过小矿遗址,路况会突然改变,被卡车蹂躏过的路面简直像被流星雨砸过。
04
首先要厘清一个概念。摊开山西的地图,你会发现,山西的版图即是 11 个市的集合,好像与我们日常对城市的理解不同。这是一个行政区划的的问题。
我们平常所说的市,大多指城市的城区。其实大部分市,不仅管辖自己的城区和郊区,可能还要管辖另外几个市,若干个县,其中大部分都是农村地区,这叫地级市,仅次于“省”的二级行政区。
至于地级市管辖的市叫县级市,它其实跟县一个级别,但是从众多县中脱颖而出,获得国务院的肯定,而取得了市的地位。怎么区分地级市和县级市呢——看地图,在地图上,县级市的的字体和字号和县是一样的。
有山的地方就有水,有水的地方就有路,有路的地方就有了城。大部分乡镇中心都呈长条形,人们逐水而居。不知是否受到省会的影响,政府都热衷修整河道,并把两边道路命名为“滨河路”。
站在桥上望,廉价材料搭建的红的蓝的屋顶很煞风景,但这是大多数民居的样貌。生活经验告诉人们,不要相信永远,所以一切看起来都有种临时感。如果一个招牌写着,“金鱼内衣”,不一定是金鱼牌内衣,很可能是既卖金鱼,又卖内衣。
县级市的城区往往比较安静,譬如孝义、永济,既有城市的服务,还没太多城市的问题。但进入一个稍大些的城市中心,吕梁、临汾、长治、运城,这里给人一派脏乱差且有活力的景象。首先很难找到停车位,路边、小区、犄角旮旯都停满了汽车。我想到一个词,汽车覆盖率,好比森林是泥土里长出来的,汽车爬满城市,也是理所当然。
主要的大街都秩序井然,但一拐弯,就能走进街边商贩自发组成的市场,一些女孩在路边发着小广告,小饭店里总有小孩在写作业,电动车和面包车的屁股上都贴着对联。拆迁和修路不可避免。都市的文明之光与乡土知识信仰在这里碰撞,路边有五星级公厕,也有哭坟专业户悲天动地。
满大街都是卖 oppo 和 vivo 的。这两牌子店铺装修最好的地方,也是城市里最繁华的所在。去年,他们销量位列第二第三,后来听说,两牌子背后是同一老板,它们加起来,销量就是第一了。我觉得,能把东西卖给最多人的品牌,最懂中国。
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,无论去到哪里,打开大众点评的“小吃面食”榜,炸鸡排永远排在前三。
05
我很少走高速,一般走国道、乡道、县道、村道,另外一些,被高德地图归类为无名道路。
最烦的是遇上运煤路。脏,真是脏,沿途所经,一切都被染成黑色,路是黑的,树木是黑的,砖墙是黑的,路人也都黑头土脸(曾经,因有运煤专线接近云冈石窟,连佛像都被染黑)。煤灰吞噬一切,只有扑面而来的柳絮,噗噗砸在车窗上,又美又虐心。
大车司机最烦踩刹车,他们不停在超车,上坡超车,下坡超车,弯道超车,隧道超车,经过村庄,有限速 30 的牌子,视若无睹,照样高歌猛进。只要对面没车,猛按两下“滴滴”,绝尘而去。也有人同时超两辆车,最恐怖的是,车是对面来的,占用了我的车道。
吊诡的是,很多车压根看不清拍牌照,煤泥挡得严实,不算故意遮挡号牌吗?
只遇到一个慢性子司机,那条路来往车多,超车比较危险,他选择跟在我后面。我加速他跟进,我减速,他开始削油,很少踩刹车。这种司机比较省油,被称为“黄金右脚”。
睡在小旅馆,教人很不踏实,比如脏兮兮的,比如有块玻璃松了,100 米开外大车经过,每次都要震。住过一次 IU 酒店,进门插卡,液晶电视自动开启,播放欢迎语,给人很智能的感觉。不巧,那天晚上停电四次,每次来电后,整个酒店响彻电视的声音。
算求,还不如睡车里(我有睡袋)。首选政府门前附近停车场,治安好,有厕所。老小区也行,感觉挺安全,还睡过服务区,很多卡车司机作陪,还有人带个盆,坐在台阶上洗脚。
每到一地,我都吃面。
打开大众点评,“小吃面食”排行榜上找第一名。在长期与南方人的交流中,我发现他们对面的理解有点误差。比如朋友说,“我爱吃莜面”。他指的莜面可能是哪里吃过的一碗具体的莜面,对我来说,莜面只是一种面的种类,还有高粱面、豆面、荞面、红面、黄米面、玉米面等等。选好了种类,还得看做法,拉面、刀削面、手擀面、焖面、河捞面、剔尖、搓鱼鱼、栲栳栳、一根面等等。最后,还看用什么浇头,西红柿鸡蛋、醋调和、小炒肉、大烩菜、杂酱、羊肉臊子等等。山西的面食就是这三种类别的东西不断地组合,只要好吃,就是道理。
06
无聊的时候我打开广播。有一次遇上一个读书节目,朗读了一段乡村文学:一个男人,因为老婆不让碰,他太憋屈了,于是抱住路边的树,想象抱着自己的老婆,亲啊,啃啊,嘴上都磨出血来。
这种事情城里人听着很荒诞,但走在这广袤的高原上,好像这种方法也行得通。读毕,开始放音乐,这时候来首《神仙挡不住人想人》多么荡气回肠,广播里来的却是《纸短情长》,真是没有调性。
打开收音机,大部分时间我的感觉都是在广告中听广播,而不是在广播中听广告。“大家好,我是刘嘉玲,燕窝我选燕之屋碗燕”,这是“中国之声”的标王,还算比较正规。
至于一些地方广播台,简直成了广告商的狗腿子。主要忽悠老年人,主打三大领域:心脑血管,腿脚不便,视力下降。模式如下,请一个专家,上来先讲故事,最爱和中医扯上关系,比如太医用什么方子救了谁的命(现在这个方子被他们开发了),云云。也不排斥西医,最流行的词是细胞,哪里有问题,直接修复哪里的底层细胞,就是这么简单直接。
然后是接听患者电话,真不知道这些人被洗脑了还是群众演员,主要内容就是现身说法夸药多么好用。专家的任务是继续添油加醋:一个人在家瘫痪 6 年,除了眨眼睛哪都不能动,照样让他半年下地走路。还要饥渴营销,这药享受了国家某某工程的补贴,患者只需承担药费的 30%,不是谁都能买,对症才出售给你。
最厉害的是对话中还要穿插心理建设:收音机前善良的病人,也许遇尽骗子,倾尽荡产,已尝尽人间所有失败,难道无意打开收音机,就能指望把病治好?
不用怀疑,不可放弃。事情就是这样,治病看缘分,佛渡有缘人,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,也要打开一扇窗,世间就是如此,兜兜转转,鬼门关也闯了几回,正巧今天打开了收音机,一切便峰回路转,柳暗花明,碰上了续命的机会。
我权当听相声。但有时真的悲从中来,说到底,这些骗子赚的是信息不对称的钱。前几年有本很有名的书,《世界是平的》,哪里平了。大城市是平的,大城市之间的地方,反倒形成了山谷。都什么时代了,我们的乡亲们还要被这些人骗来骗去,谋财又害命。没人管管吗?
07
从标语可见,政府的主要工作有两块,一是精准扶贫,另一项是发展旅游。
山西不缺旅游资源,就晋南而言,尧舜禹都在这里建都立业。事情是这样的,唐家庄尧老了,让虞家庄的舜接班,虞家庄的舜老了,让夏家庄的禹接班,禹老了没有禅让,把帝位给了儿子启,启建立夏朝,中国开始了朝代更替。可惜,以上并非信史——历史学家尚未找出证据。所以,行车途中,无论是路过黄帝陵(曲沃)还是炎帝陵(高平),我都未曾停留。
但这些传说还是足够美丽,从地名上就可以看出:临汾的市中心即为尧都区。(不知谁在维基百科加了这么一句话,“尧都区女生中美丽善良的比例颇高”。)沁水县城西约 45 公里有座历山,因为舜曾到此耕作,历山顶峰又叫舜王坪,舜烧制陶器的地方叫“可陶村”。他养过马的地方叫“马栅背”。他除恶龙的地方叫“斩龙台”。河津有禹门口,运城附近有夏县,禹王城,大禹渡……
在去壶口的路上,我太失望了,大霾。翻山越岭都有霾,好不容易到了,发现整个黄河峡谷里全是霾!在山西,雾霾并不是一时一地的现象,从清晨到夜晚,从盆地到山区,太阳全像是蒙了一层灰。眺望黄河,我想到一句诗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
气愤至极,壶口瀑布也没去看,直接过黄河,在陕西境内经沿黄公路南下。不久,视线转为开阔,黄河也越走越宽,慢慢不看清对岸了。这一路,我算是纠正了很多错误的观念,比如,便宜的小店可能东西也很好吃,路边的风景可能也很好看,小地方可能藏着什么世外桃源。
东西好吃还不贵,为什么不扩大规模?风景秀美不偏狭,为什么不变成景区?开车能到的世外桃源,为什么不开发成特色小镇?我的建议是,不要对远方抱有幻想,一分价钱一分货,毫无便宜可以沾。
我想起 1933 年林徽因来山西考察时给沈从文的一封信:“居然到了山西,天是透明的蓝,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,单单在一点什么感情底下,打滴溜转;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,小堡垒,村落,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,一座塔!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。”
我并不歌颂从前,当年,梁林几人坐着驴车在山西考察古建,那叫一个费事。现在,我开车几天就转了半个山西,只是觉得可惜呀,我终于来了,大好山河,已经变了模样。
以下是这次行程所拍照片(我的主要目的)
▲窗外
▲工厂
▲矿上
▲孝义
▲洪洞
▲厂矿小区
▲洪洞
▲吕梁
▲孝义
▲霍州
▲古交
▲长治(上),以及乡宁县(下)
▲沁水
▲临汾
▲古交
▲吕梁
▲运城
▲广胜寺
▲高平开化寺
▲广胜寺
▲吕梁
▲永济
▲某县城
▲某县城
▲某矿区
▲临汾
▲中条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