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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忠实:老白汾,是男人的酒


2019-08-09 00:42:49   阅读:10.7k+

那是1999年的最后几天,我在三门峡日报任职,一大早,办公室同事就提醒我,两个多月前,我约陈忠实先生年底来三门峡看白天鹅,如果不践约,年就过了。

我知道这时候是看白天鹅的最佳时机,一是元旦前后,是白天鹅在三门峡库区最多的时候,二是世纪之交,更是千年之交,这个时候请陈忠实来给报社的编辑记者讲课,意义也不一样。

陈忠实:老白汾,是男人的酒

 

图片来源于网络

 

但是我把陈忠实的电话翻出来后,却犹豫了。

三门峡地势高,在崤山群峰与秦岭余脉的中间,风硬,冬天能吹得人走不动,还像刀一般割人的脸,加上半个月前落的雪似化不化的,地上是雪,坑洼处却是冰,稍不小心就会摔成骨折。而且在库区看白天鹅,岸边的水和冰结合得很模糊,多少摄影爱好者在这里落水,救的人也弄得浑身是泥水。万一陈先生一时兴起,走得急慌,落了水咋办?就算是看白天鹅顺利,硬风把脸割疼咋办?

办公室同事看出了我的担心,说这能是问题吗?我们做行政的就是做保障的,你请吧,请来后一切我们负责。

于是我给陈忠实打电话,没想到他欣然同意,但是排了一下时间,放到了1999年的12月31日下午。

陈先生到的时候是下午5点多,天已经擦黑,于是我们直接把他接到酒店,洗漱完毕就吃饭。

吃饭期间,不断有白天鹅的叫声传过来,而且是传递性的,由远及近或者由近及远,陈忠实突然放下筷子,问我:“这是不是白天鹅在叫?”

我说:“是的。”

他点点头说:“听着就是跟一般的鸟叫不一样。”随着又问:“为啥还有间歇,而且是一只一只叫,不是一群一群叫?”

这个问题问得很专业,好在我叫了三门峡市的林业局白天鹅专家来陪陈忠实,他自然是有备而来,看着陈忠实,认真地说:“白天鹅是以家庭为单位群居的动物,一个家庭一个群落,一般十几只,也有几十只上百只的家族式群落,现在天已经黑了,白天鹅已经以家庭为单位居住在水上,可惜天黑,看不见,否则一会儿去看一看。”

陈忠实听得很认真,又问:“能影影绰绰看见就行。”

白天鹅专家笑笑:“影影绰绰肯定没问题。”

于是我们决定,加紧吃饭,吃完饭去库区看白天鹅。

晚上的风极其冷硬,陈忠实虽然穿着鸭绒衣,而且有帽子,但我们还是让他又加了一层军大衣,才坐车到了库区,到了看白天鹅的最佳地点。

那里是三门峡库区一处稍微平坦的水岸,库区蓄水前是一片黄豆地,农民在蓄水前匆匆收割了,却撒落下许多豆子,由于是比较平坦的斜坡,所以水淹上来,只有一尺多深,白天鹅头勾下来到水里,就能吃到豆子,自然是白天鹅最佳的栖居地。

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,车停在大路上,走了过去。

远远的,便看见水上一片一片的白,陈忠实指着那片白:“肯定是白天鹅。”

白天鹅专家说:“是的,咱们要走慢点,否则它会害怕。”

这时候响起了风的啸声,是不远处的电线被风刮响的,陈忠实说:“这声好,这是冬天的声。”

他的话还没有落音,水面上响起了一声白天鹅的叫声,声很尖,似是报警。

白天鹅专家说:“白天鹅发现我们了,已经报告其他群落了。”

果然,第二声鸣叫立即响起,然后是第三声,一声一声传递下去,一直到很遥远的库区深处。

陈忠实吸口气,感叹说:“天籁!这才是天籁!”

白天鹅专家走在最前面,离水还有五六十米远的地方,他停住了,这时候,离岸最近的白天鹅群落开始往里面游。

白天鹅专家停下了,说:“只能走这么近了,再往前走,它就往里面游了。”

我们便停下来,白天鹅也停下来。

由于我们经常来看,所以已经不觉得新鲜,只要陈忠实看好了,就可以结束了。因为实在太冷,电线在风里的呼啸声不绝于耳。

十几分钟后,我走到陈忠实跟前,问:“冷不冷?”

陈忠实这才似乎想到寒冷,身子动了一下。“就是,这儿冷。”却没有走的意思,“看着白天鹅,就忘了冷了。”

又过了十几分钟,陈忠实把棉大衣往身上裹了裹,才说:“不虚此行,回。”

到了宾馆,暖气一下子把人烘热了,我们便各自回到房间洗热水澡。

过了大概半小时,我去了陈忠实房间,他刚刚洗完,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衣,正在揉头发。

我便打开了电视。

这时候,电视上正在直播全世界迎接千禧年的活动,大概是大洋洲一个什么国家最先迎接到了千禧年的日出,群众正在载歌载舞地庆祝,陈忠实站在那里,看着看着,把擦头的毛巾在手里晃着,说:“彦英,这是个大日子,多大多大的大日子,咋能没有酒!”

我一下子愣住了,顿时觉得自己和陈忠实相差遥远,他的气质,是真正的诗人气质,若李白,若苏东坡,一激动就要饮酒,而我,怎么一丁点没想起来呢?

我说:“好,你等着。”

但是,这时候夜已经深了,三门峡已经没有饭店开门了,宾馆的厨师也已经下班了,万般无奈,我让我们报社的一个同事回家,让他夫人做了几个菜,拿了报社当时的招待酒。

那两年三门峡人吃酒席,几乎都是用的老白汾酒,是那种半斤坛装的,两个半斤,正好一个小箱子,很好看。

陈忠实一闻到酒味,就问:“是啥酒?”我说:“是老白汾。”

陈忠实:老白汾,是男人的酒

 

陈忠实端起来,往我面前一举,我便伸杯子过去碰了。

陈忠实说:“为白天鹅。”一饮而尽。我自然也干了,问:“这酒咋样?”

陈忠实吃了一口菜:“好,是男人的酒。”

不知不觉,我们两个人,把一斤酒喝光了。

我已经微醺了,走路摇晃,陈忠实脸也红了,说:“你去睡吧,我再看一会儿。”

第二天早晨,我被闹钟叫醒,便去叫陈忠实吃早餐。

我轻轻地敲门,想着他如果还在睡,就过一会儿再叫。没想到他过来开了门。

“你没睡?”我问。

他看着我,说:“这大的日子,咋能睡着!”

我叫他去吃早餐,他说:“吃完再去看看白天鹅么,晚上没看清,想了。”

那天早晨,陈忠实踏着薄冰在库区边看白天鹅的情景,我一直记到现在,因为他呼出的气,在面前成了一团白雾,片刻消散,又呼一口,又一团白雾。

我想:那白雾里面,应该有老白汾的味道。

陈忠实:老白汾,是男人的酒

 

作者简介:

郑彦英,鲁迅文学奖得主、原河南省作协文学院院长,代表作有《在河之南》、《拂尘》等。

陈忠实:老白汾,是男人的酒

 

图片来源于网络

文中相关人物介绍:

陈忠实,中国当代著名作家,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。1997年茅盾文学奖获得者,成名著作《白鹿原》,其他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《乡村》、《到老白杨树背后去》,以及文论集《创作感受谈》。中篇小说集《初夏》、《四妹子》,《陈忠实小说自选集》,《陈忠实文集》,散文集《告别白鸽》等。

原载于《河南日报》8月8日第12版《世纪之交约忠实》